结识少白许久以后,才知道他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名字叫“中显”——这是旧时代对于光耀门楣抱有期待的长辈所乐于选择的,——然而总觉不如现在行用的多了几分侠义之气,意思丝毫不爽,却更贴他的人品。熟悉他的也个个赞叹改得好,赞这一改不要紧,听起来仿佛章炳麟之于章太炎,翻然便有了不一样的面目。
激昂的调门,修长的身躯,忽而行长忽而行短从来没有平庸过的头发,颜色单纯的中式长衣搭上圆圆的黑边眼镜,走在长街上总能教人一眼认出;这就是宣称活在“民国”时代的刘少白。倘若你真当他是个疯颠的遁世者,那就大错特错了!或者当他是靠举动出格攫取名利的轻薄人,那么我还得说你交他不深,其实单凭一桩就可以确定我的意见——他甚至养不成储蓄的习惯。
说起怕你不信,有一种人无论到哪里,都有着最好的人缘,在乡也好,在客也好,也无论来往的对象是名势倾动一方者或是默默无闻的小卒。这倒不全为了他的慷慨,也不为他玲珑的应对。究竟我们不得不求之所谓“气场”的东西。譬如说有的人,恭恭敬敬坐着一言不发,依然给人以孤高的印象,而少白呢,即使在座中连声臧否和你并非不相干的某某,你也决不至于难堪,而只觉着他的诚恳与可歆羡了;可是他自个儿又全不当回事。
少白的旁边,原也不乏端谨务实的人。我就亲见他数年之内如何得到尽心的照料,如何渡过最初的生计的难关,而在琉璃厂经营起一个像样的工作室。不过那不受束缚的性格,和不可一日无交游的习惯,终使他生生放过许多便当,到了后来只好退出来。
有很多回少白向我提起他的奶奶。他说奶奶是他幼时的依靠,也是果断支持他走出家门的第一人。直到现在,假使伏案工作时候旁边没有奶奶一般的人物照看着,他仍感觉不安。此外常说到的,则是家乡的老师梁永卓先生。梁老曾拜在齐白石的门下,由于居处偏僻,人又简淡,不能交际的缘故,清楚这层关系者已不多,而在垂暮之年,竟对一名贸贸然造访的少年如此青眼有加,更许以“少白”之名,时时提携和劝勉,“来学愧道瞢,赠归惭橐贫”,可真不知这种的风规,世间还存着多少。大约七八年前,少白别了师长初至宣南,一时还找不着吃饭安身的地方,情急中就想到了戏文里落魄秀才宿庙的老例,于是径直跑上法源寺去敲门去。接待的老法师倒也客气,打听得来历之后便问他,“能不能帮着拓碑阿?”回答说“这正是我的拿手。”立刻解了燃眉。事实上彼时哪里谈得到什么拿手!幸好凭着十二分的用心他才掌握了这门技艺,并且成为其中的行家。更使人绝倒的,从偶然的机会我们还证实了,当日少白“赚”得的房间,同白石老人上京后寄在那里的,恰好在一处。
上天有德的观念在少白大概是打小种下的,因此他不消把“我看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”的警语————实际许是牢骚话一—来宽慰自己,他建立一切在非凡的自信之上。于他的职业方面就更是如此。此君爱憎分明,议论直截,常常和多年的伙伴也不大谈得拢的。晚明的书家倪元璐跟张瑞图两个,我道倪的字法胜过后者,他偏偏大讲倪的“小文人气”、“不及张的高明”。但接触得久了,我也逐渐思转过来,想想前面的终究是趣味的分歧罢了;要紧的在于他真真的同那些个年代的名家大师有感情。他虽然去到学院里深造,却不忌讳“江湖”的经历,在他看来,做手艺便要清真决绝,要“做到烂熟”才成。他的多个方面的创作,能够鲜明的跟他的主张及脾性一致,这正是同辈之中难得的。书画印的三样,少白最先以印章出名,算得发扬“京派”的代表之一了。你看传统上不限任何样式,一经他的铁笔,准保掺入了齐白石或者王镛、崔志强的色彩,亏他又刻得格外的简妙!试想在今天成群的“齐白石”、“王镛”、“崔志强”里分辨这少先生吧,你几乎不会失手。展览会上有人访问他,他说:
“来北京头三年求新求别具一格,冷落了古人,……最好的东西在古人那里。”
“回过头看,一个人不同时期对自己、对传统都有不同的认识,不同的反思。”
这该不是说说而已。今年他决定不再东奔西跑了,他说在外面收获了很多,剩下的就须要勤快,勤快,再勤快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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